一道高考理科题引发的美学争议:黄金比例陷阱

为什么安格尔创作《大浴女》时特意突破人体解刨学规律,把女主角的脊椎骨多画了两节?

今年高考的维纳斯身高推算题,引发公众热议。能够在高考理科题目中融入艺术名作,对于审美长期以来严重缺位的教育来说,也算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但考题中对黄金比例的绝对化应用,也着实让我感叹一个事实。

那就是在此题目编写、审核和确定通过的全程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其实都是认可黄金比例与审美标准之间的硬性关联的——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所谓完美比例其实在艺术和审美领域并非主流、甚至会被避免刻意提及(谁说谁露怯)的事实——我们的美学教育缺位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一道高考题目与黄金比例的关联也许不会为人们的审美认知带来太多影响,但所反映的以量化和普适性规律来衡量和评价艺术美学的思维方式,却实实在在的堪称有毒!

在关于此题目的讨论中,《中国日报》表现出了专业正规媒体的素养,颇有见地的提出了对黄金比例的疑问,并列出了俄罗斯设计师Igor Kochmala根据黄金比例将好莱坞名星们的脸进行修正的例子,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丑陋和怪异。

事实上,Discovery频道很多年前就拍摄过关于黄金比例与人类容貌美丑的纪录片,通过大量实测证明,大多数人类的五官分布是基本符合黄金比例的——无论美与丑,这反映出黄金比例的确在很多场景中能够说明完美的功能与形体比例之间的关系。

但片中也揭示出,许多例子证明,若干明显被大众审美认为是丑陋的面容反而要比另一批被公认是美人的明星面容更加接近黄金比例0.618数值——结论是黄金比例可以作为一个大概的归纳性规律,但无法反向作为判断美丑的标准,尤其是追求数学意义上的精准,会彻底失去其正面意义。

试图使用量化指标来解释和评判美学,符合不了解艺术、严重缺乏美育的人(即使把美术与美育的概念混合在一起统计,接受教育的大多数人在此方面也是严重匮乏的)认知世界的模式。理性思维、量化指标是工业制造、农业、经济金融等诸多领域取得科学化进步的重要途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数字可以解释一切规律。它更擅长统计和归类已有的万物,虽然也能够对未来做出预测,但这显然不是适用万物的唯一方式。

很多人仍然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长期的被量化规律所包围,形成了固执偏见。不仅中国如此,老外也一样。比如,美国知名设计师、教育家金伯利·伊拉姆就写了这么一本书,叫《几何设计学》。书中列举了很多经典名画、雕塑、建筑与黄金分割、黄金比例、斐波那契数列等数学规律高度吻合的例子,虽然在序言中她表明了这种理性之美只是美学中的一部分而已,但全书表达出强烈的对数学规律的推崇仍然十分强烈。

其实建筑美学原本就具有强烈的数学比例规律,并不适合与画作和雕塑作为同等类型的例证。而且了解作者金伯利·伊拉姆的职业履历就会发现,她是平面设计领域的专家,这也是一个相对而言与数学关联比较多的领域,不过其思维方式并不适用立体创作和其他设计领域。

文中特别不恰当的例证就是那个唯一的汽车设计举例——大众第一代甲壳虫,也被套进了黄金比例的分析之中。但稍微仔细比较就会发现,书中透明页的曲线图与不透明页的实车照片根本对应不起来,偏差非常明显,说服力非常弱。因为在到处都是曲线和曲面(平面设计领域是不会这样的)的汽车设计中,想要界定长度和角度,都是极为困难的,更不要说来比较不同长度之间的比例了。

当然,《几何设计学》是一套丛书中的一本,也只是众多设计参考书之一,并非设计圣经,在纯艺术和工业设计领域的知名度远逊于平面设计领域,所以其正面积极意义仍然远大于我所批判的部分,不足为惧。而且,书中有一个观点是我非常认同也很想强调的——艺术创作与数学规律的符合,都是大致的、并非精准的。也就是说,其规律与数值的贴近程度并不能作为比较美学价值高低的标准。这也许会让量化规律推崇者失望,但显然在这一点上金伯利·伊拉姆女士是客观而冷静的。

从以上例证很容易发现,黄金比例等数学规律可以作为万千美学规律中的一类,用以创作行为之后的作品归纳或分类,但作为创新发生之前的指导、作为必要条件,却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否则数学家都可以兼职美术家了。

艺术类创作极度排斥对固有规律的沿袭和重复,反复使用固定的数学法则更是令人不屑。事实上,之所以能够成为高水平画作,绝不是仅仅符合某种布局就可以,那可能只是含金量最低的一小部分标准而已。颜色的配比、光线的运用、透视的变幻……如何安排这些难以用明显的规律来调配的元素,才是创作的高难门槛所在。

其实艺术家经过足够多的训练之后,对黄金比例、都会形成基本准确的本能型感知,当布局恰好符合或者接近黄金比例规律时,他就会很自然的使用这种工具,用做规范、校准、远离甚至摒弃。但这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却是一个极为普通平凡的微小步骤而已,实在不值得拎出来大谈阔论,正如对仗押韵之于诗歌、颠勺等基本功之于大厨。而且更多的时候,是不会用到黄金分割规律的。

科技进步有着很强烈的叠加进步特性,后人可以通过量化规律和逻辑化、公式化、推证式思维方式综合利用前人的成就而获得不断的进步,对其未来的发展也更有把握。由于量化规律的认知比较容易,人们就总是习惯于扩大化使用类似的思维方式。但艺术创作领域完全不同,其规律是如此的不明显,以至于好像就不存在一样。

这导致前人的成就无法直观转化为可供操作的规律,虽然也有一些画论之类的理论著作,但讲述的都是画家自己玄妙的感悟和无形的认知,后人很难通过这类理论著作获得直接的提升,提起画笔时,一切还要从原点开始,重新探索。

如果把那么几条有限的规律单独拿出来讲,我们也会发现其难点在于如何综合运用而又加以“精准”的变通。为什么使用这个规律而不是那一个?为什么用到0.61而不是更接近0.618的0.62?为什么安格尔创作《大浴女》时特意突破人体解剖学规律,把女主角的脊椎骨多画了两节?梵高有那么多花瓶里插满向日葵的画作,花束的宽度和花瓶的高度比例不一,难道最接近黄金分割的那一幅艺术价值就最高?

汽车设计师常常使用一种曲线尺来校正自己初期纯手工绘制的较为粗糙的草图线稿。这种曲线尺根据大小和曲率的不同,由很多把组成一套,设计师根据绘制图幅的大小和车型风格的不同,会选用不同的尺子来校正——问题出现了——你怎么知道要从十几把尺子中选这一把?你又为什么选取了这把尺子的这一段曲率、而不是另一段?(曲线尺每一段的曲率都不相同,且呈线性光顺连接)。

初学一门技艺时,总是对工具和装备格外关注,因为自己底气不足,就不自觉得对工具的作用产生某种超越现实的期望,总觉得有一本独门秘笈或者金箍棒之类的绝杀武器可以快速提升水平。学深了之后却发现,秘笈和绝招并不存在,所有的工具也是各有千秋,如何做到信手拈来得心应手才是高手。等到真得精通了各种工具,反倒会完全超越工具和外物,甚至自己综合凝结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技能,正似所谓手中无剑心中有的境界。

归根结底,人的主观性差异、人类思维方式的发散和不确定性,才是艺术创作的核心价值所在。高更和梵高两位艺术家一同描绘同一家夜间营业的咖啡馆,现二者的构图、画法完全不同,对现实世界的主观解读差异,为我们创造出更丰富的人文世界。

即使对于特定规律来说,也不是只有遵从这一种用法,突破、变通甚至反向使用,也是创新的重要方式。比如人类迄今为止合成的所有能够取代糖分的甜味素,其发现过程都有一个惊人的相同点——都是实验人员违反了操作规范,接触某种试剂之后没有按照规定洗手,还用手擦汗蹭脸挠痒时候碰到了嘴唇,意外发现有甜味儿,后面才有了按部就班的重现和发明这种甜味合成物。

虽然这是个比较极端的例子,但至少说明即使在科学的世界里,一味的遵循规律也会阻碍创新。